南華真經口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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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華文化思想流派眾多,號稱百家,其中影響深遠的只有兩家,一派是孔孟為代表的儒家,一派是老莊為代表的道家。孔子、老子是兩派的創始人。孟子、莊子分別是他們的繼承者。孟子、莊子沿著他們創始人的道路向前發展,形成了孔孟學派和老莊學振。孟子、莊子既是傑出的思想家,又是卓越的文學家。幾千年來,凡是有修養的中國學者沒有不熟讀孟子莊子的,也沒有不受他們的思想和文風沾溉的。這裏只是說莊子。
莊子文風汪洋恣肆,巧妙地運用比喻或寓言,既講故事,又講道理。文章生動活潑,是散文又是詩,有如天馬行空,給讀者留出無限馳騁想像的空間。讀莊子書,往往心知其意而難得確解。後世多家注釋,都以各自的理解來介紹莊子。以其書涵義深閎,所以後人從中做出各種不同的理解,都能言之成理。以其表達方式不拘一格,後人的理解有的與莊子一致,也有不盡一致甚至與莊子原旨相反的。後世學者有用道教修煉學說解釋莊子的,有專從文學欣賞角度解釋莊子的,有從小農平均主義解釋莊子,從而推衍出無君論的。多數人發揮莊子崇尚自然,反對政令煩苛,欣賞無為而治,其中獨樹一幟的是晉人郭象的《莊子注》。
《莊子·秋水篇》說:『牛馬四足是謂天,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。故曰無以人滅天,無以故滅命。』這是說,人類為了役使牛馬,給馬帶上籠頭,用繩穿牛的鼻子,以供人役使。這樣做,破壞了自然(天),也違反了牛馬的本性。郭象對這段話的注釋說:『人之生也,可以不服牛乘馬乎?服牛乘馬,可以不穿落之乎?牛馬不辭穿落者,天命之固當也。苟當乎天命,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』。經過郭象的解釋,人類落馬首穿牛鼻,不但不違背自然(天),而是順乎自然(天),他認為牛馬接受落首穿鼻,符合牛馬的本性。郭象莊子注獨標懸解,把莊子的思想,引向玄學本體論,在中國哲學史上起著里程碑的作用,是一大進步。郭像是借用對莊子的詮釋來構建他的玄學本體論,成一家之言。但後世讀莊者卻不可認作莊子的主張。
進入二十世紀的後半期,科技手段發展日新月異。古人讚歎高妙的手藝為『巧奪天工』,今天看來已不成問題。上帝造地球用了若干億年,人類能在幾分鐘內把地球毀掉,甚至能製造連上帝也造不出來的新事物,如瘋牛病、愛滋病,轉基因新物種,酸雨等等。總之,今天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充滿信心自認為沒有辦不到的事。
但是人們卻發現自己並不懂得如何對待自己的現實生活。生活節奏越來越快,被迫追趕著瞬息萬變資訊討生活,面對人與人之間,群體與群體之間,不同民族種族之間,大國與小國之間,強國與弱國之間的強烈競爭造成的後果,卻無能為力。嚮往自由,要求平等,追求幸福,反對邪惡,生活在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的時代,而精神世界顯得貧乏落後。二千多年前莊子時代固有的社會舊症未除,又增新病。
當前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發展步調很不協調,形成鮮明的反差。看來『天人之際』這個問題已成為哲學領域內的永恆主題,正如文學藝術領域的『愛情』為永怛主題一樣,要人類長期探討,共同解決。
莊子一書的價值,並不在它個別的結論,而在於它指出了人類認識有局限性、片面性。他告訴人們觀察任何現象(自然現象、社會現象)不能光從一個角度著眼,必須變換角度來觀察,纔可以避免失誤。如果只看到向自然索取之利,不見索取之害;只看到戰爭之利,忘了戰爭之害,是極大錯誤。他提出『以道觀之』、『以物觀之』、『以俗觀之』、『以差觀之』、『以功觀之』、『以趣觀之』等觀察事物的易位認識的方法。它深化豐富了人類認識史。講中國哲學史,不能沒有莊子。如果把易位認識方法講過了頭,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,將會陷於相對主義,就不對了。多角度可以為觀察者提供多方參照系,從而避免片面性,但觀察不能無角度,總要有觀察者的立場觀點和方法。
莊子哲學三十三篇,說到底都在反覆探討『天人之際』。莊子主張的『無以人滅天』,有人欣賞,有人反對,這是自然的,無關緊要。但是我們對他的主張必須重視,可以反對他,而不能繞過他。莊子提出的思考方法並未過時,他的提示對今天的人們來說,不是可有可無的贅語。
莊子思想的弱點也很明顯,按照他的學說,培養不出知難而進的勇者,也造就不出成仁取義、以身殉國的烈士。當社會秩序混亂,道德失序的時代,我國歷史上確有不少潔身自好、有所不為的逸人隱士。天下滔滔,爭名搶官盛行的時代,有人不肯隨波逐流,不肯同流合污,能為世間保有一塊淨土,也很可貴了。
林希逸的《南華真經口義》在眾多詮釋莊子的著作中立論比較平實,他是南宋後期的學者,這時玄學已不占主流,兩宋學術界經過隋唐佛教禪宗洗禮,慣用直觀詮釋法,教人直接從原著中去理解本義。略早於林希逸的朱熹,解釋《詩經》,就拋開毛公傳統說詩的方法。指出《詩經·國風》中的某些篇章是男女愛情民歌,並不包含什麼諷刺或歌頌朝廷的微言大義。此種解經方法,早在朱熹一百多年前,歐陽修已經開始了。到了朱熹時期更加成熟,並得到學術界的認可。林希逸《南華真經口義》反映了當時治學的傾向。『五四』以來,聞一多、胡適等人解釋古書,也沿用這一方法。它擺脫漢學的繁瑣引征,避免『微言大義』的穿鑿附會,力圖按照古人原來的意思來注釋古書。
林希逸《南華真經口義》校點稿,在前人成就的基礎上充分吸收近現代學人成果,擇善而從,取捨精當,要言不煩。沒有繁瑣羅列炫耀的習氣,遵循校點義例,不失繩墨。林希逸是莊子功臣,陳紅映教授又不失為林希逸功臣。這裏還要指出,任何注釋都帶有注釋者個人的時代局限和愛好傾向,再好注釋只能作為閱讀原著提示或參考。注釋畢竟不等同於原著,最終還是要讀者自己做出判斷,纔不至成為古人的俘虜。
任繼愈於北京三裏河南沙溝
二○○二·三·三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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